写作耳感 | 作家部落
原创 2017-01-08 凋寒 开智部落
— Live170104003 —
十三维按：常有文学爱好者将写作戏称为「码字」，仿佛写作只是文字的事。但果真如此吗？不要忘了最早的文学形式，那些古老史诗、民歌，就不仅仅是文字，甚至先于文字产生。现在也是一样，在文学创造中，很多作家都特别注重文字中的韵律和节奏，大诗人泰戈尔甚至说过「音乐是一切艺术的总指挥」。因此要写好文章，绝不是仅仅从文字出发就能做好的。那么有什么方法可以提高文字的乐感么？作家部落的「文字小魔女」凋寒，就独辟蹊径指出了一条道路——通过培养「耳感」来提高写作。下面就请听下她精彩的分享吧。 以下全文约 8000 字，阅读时间约 12 分钟。
一个游戏
本次直播是关于写作耳感，将会带大家穿越古今中外，从诗歌到童话， 从修辞到文论，一起来发现耳感在写作中潜移默化的一些影响。
在开始之前，我们先想一个细思极恐的问题：
当你阅读思考默念你听到的是谁的声音
同时，玩一个游戏：
请为上面这句话加上标点
其实很多人都可以感觉到，当你在那个写作或是阅读时，你可以听到一个声音，那么这个声音到底是谁的声音？其实如果你细究一下他根本就不是你本人， 本来自己的声音， 而是一个虚拟的声音，如果你再细究下去的话，你可以描述一下它的音色是怎么样的。比方说，在我的脑海里，那个声音是一个比较中性的声音，是一个比较理性的声音， 而不像我本人的现实声音的样子。
回过来看标点：
当你阅读思考默念你听到的是谁的声音
当你阅读思考默念，你听到的是谁的声音
当你阅读，思考默念你听到的是谁的声音
当你阅读思考默念你听到的，是谁的声音
当你阅读、思考、默念，你听到的是谁的声音？
当你阅读、思考、默念，你听到的，是谁的声音？
其实都是通的，倒数第二句的标点大部分人都能标出来，它符合逻辑。但是最后一句，更贴切于日常语言，「你听到的」与「是谁的声音」之间，有一个微小的停顿。
平克在《写作风格的意识》中这样写道：
好的作家是热切的读者。他们吸收存储大量字词、成语、语句结构、比喻和修辞技巧，对于这些元素怎样协调、怎样冲突，也有敏锐的触觉。这就是一位技巧熟练的作家那种难以捉摸的「耳感」——这种默默存在的风格意识……
平克这段话足以告诉我们，我们为什么需要在很小的时候进行大量的美文阅读训练。这是在培养我们的耳感，阅读时，我们在脑海里已经模拟过文字的声音了。
平克在《写作风格的第一章》就申明，好文章是培养「作家耳感」的关键，这是一个逆向工程。文笔不单单要写出来练出来，同时也要吸收大量美文来浇灌自己的笔，让自己的笔在行文中生出花来。
最好的用词，不光比其他选项更能精确表明一个意念，还可以在发音和咬字方面和含义呼应，这种现象称为「音义联觉」，是对发音的一种感应。
行文如歌
「文字是用来读，用来听，不是用来看的——要看不如去看小人书。不懂这一点，就只能写出充满噪声的文字垃圾。思想、语言、文字，是一体的，假如念起来乱糟糟，意思也不会好。」
——王小波《我的师承》
王小波的这段话已经说明了文字与声音的关系。假如文字念起来没有审美愉悦，往往会让人感觉难以忍受。
先来看看道金斯解构彩虹的两个中文译本：
- 译1：
我们就要死去了，但正因为此，我们才成了最幸运的家伙。有很多人从来就不会死，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诞生。这些潜在的可能出生而没有出生的人——他们的数量甚至超过了阿拉伯大沙漠中的沙粒——本应和我们一样活着，但他们永远也没有机会见到一丝阳光。很有可能，在那些没有诞生的生灵中会有像济慈那样伟大的诗人，或者像牛顿那样伟大的科学家。通过我们的 DNA 组合还可以知道，那些没有诞生的人的数量大大超过了有机会出生的人。面对这些罕有的机会的，就是你和我，就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平淡无奇的人们。
- 译2：
我们都会死亡，这使得我们成为幸运的一群。大部分人永远不会死亡，因为他们从来未有诞生。有潜力在世间取而代我、却实际上从未得见天日的人，比阿拉伯的滚滚黄沙还要多。可以断言，这些未有诞生的魂魄包括了比济慈伟大的诗人、牛顿不及他伟大的科学家。我们知道如此，因为组成我们遗传指令的 DNA 可能构成的全体人类，是那么远远地多于实际存在的人。在这些令人目瞪口呆的几率的齿缝中，寻常如你和我，应运而生。
译2的文气和整体感受强于译1。译2是《写作风格的意识》里的台版翻译，译1大陆某译本。从第一句开始，译1「我们就要死去了」在「我们都会死亡」面前显得多么软弱无力。「有很多人从来就不会死」和「大部分人永远不会死亡」，区别就在于 Most people 作为主语需要的铿锵是否被简洁地翻译，以及随后的那个「never」 的力度。译2将原文使用的成语「取而代我」和「从未得见天日」也在中文中使用成语表达。最后一句「几率的齿缝」，译1则直接忽略了这个美妙生动的意象，用一句「面对这些罕有的机会的」平直带过。
- 以及感受一下英文原版的韵律：
We are going to die, and that makes us the lucky ones. Most people are never going to die because they are never going to be born. The potential people who could have been here in my place but who will in fact never see the light of day outnumber the sand grains of Arabia. Certainly those unborn ghosts include greater poets than Keats, scientists greater than Newton. We know this because the set of possible people allowed by our DNA so massively exceeds the set of actual people. In the teeth of these stupefying odds it is you and I, in our ordinariness, that are here.
再来欣赏一个美妙经典的翻译：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情人》杜拉斯 王道乾译
那时现在、现在那时、那时现在，一种交错和重叠形成了诗的韵律感和节奏，非常美。 然后我们来看看中文的例子。 现在我们要穿越回中国， 我这里选用了两首诗，一首李颀，一首王维。李颀的乐感非常好，王维本身也是一个音乐家，他的琵琶弹的非常好。李颀听董庭兰的古琴曲，写了这首歌行。王维送别，也写了一首歌行。但这两首诗，高下立分。
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 唐 · 李颀 蔡女昔造胡笳声，一弹一十有八拍。 胡人落泪沾边草，汉使断肠对归客。 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沈沈飞雪白。 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摵摵。 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窃听来妖精。 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 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 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 川为静其波，鸟亦罢其鸣。 乌孙部落家乡远，逻娑沙尘哀怨生。 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 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 长安城连东掖垣，凤凰池对青琐门。 高才脱略名与利，日夕望君抱琴至。
双黄鹄歌送别
唐 · 王维
天路来兮双黄鹄，
云上飞兮水上宿，
抚翼和鸣整羽族。
不得已，忽分飞，
家在玉京朝紫微，
主人临水送将归。
悲笳嘹唳垂舞衣，
宾欲散兮复相依。
几往返兮极浦，
尚裴回兮落晖。
岸上火兮相迎，
将夜入兮边城。
鞍马归兮佳人散，
怅离忧兮独含情。
那么， 大家可以来看一下， 为什么会把这两首单独拎出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两首不是律诗。律诗分平仄、讲格律。其实是格律，是一个非常好的东西，它让非常多乐感不那么好，比较平庸的诗人通过格律能够写出符合乐感的一些诗，也是一个音韵的技巧。 杂言和歌行出现的时间远比格律早，它是不讲格律的，反而能够从每个人各自的耳感和语感中，发现一些端倪来。
——高下立分的两句是李颀的「川为静其波，鸟亦罢其鸣。」和王维的「不得已，忽分飞」。为什么是这两句而不是其他两句？因为这两句节奏改变了。李颀前面一直是七言歌行的节奏，他感觉继续铺陈下去文气已经疲弱了，于是他选择变调，加快速度，但是他变调之后，他没变成功，又回到了七言的节奏，于是这两句五言诗显得突兀而不合时宜。而王维的变调就有些类似于故事里「大灰狼」来了，将整首诗的氛围由原来的「抚翼和鸣」转为「悲笳嘹唳」，让读者已经做好了离忧的准备。
但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其实王维站在一个叙事语法的高地上面， 他在诗里讲的了一个离别的事，所以他能够用叙事的语法，而李颀则运用各种通感，再加上蔡文姬的故事，来铺陈描写琴音的美妙。
叙事如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首耳熟能详的古诗《蒹葭》，其实埋藏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套路。让我们将其与一个童话故事对比一下。
有一天，王子骑马路过森林，刚好经过这座塔。这时，他突然听到美妙 的歌声，不由得停下来静静地听着。唱歌的正是莴苣姑娘，她在寂寞中只好靠唱歌来打发时 光。王子想爬到塔顶上去见她，便四处找门，可怎么也没有找到。他回到了宫中，那歌声已 经深深地打动了他，他每天都要骑马去森林里听。一天，他站在一棵树后，看到女巫来了， 而且听到她冲着塔顶叫道： 「莴苣，莴苣， 把你的头发垂下来。」
莴苣姑娘立刻垂下她的发辫，女巫顺着它爬了上去。王子想：「如果那就是让人爬上去 的梯子，我也可以试试我的运气。」第二天傍晚，他来到塔下叫道： 「莴苣，莴苣， 把你的头发垂下来。」
莴苣姑娘被送走的当天，女巫把剪下来的辫子绑在塔顶的窗钩上。王子走来喊道： 「莴苣，莴苣， 把你的头发垂下来。」
——格林童话《莴苣姑娘》
很容易看出来，莴苣姑娘和蒹葭都把类似的事情重复描写了三遍，但每描写一遍，每一遍都有所不同。
这个简单的套路到现在还大量存在。有人认为，现在文字传播的媒介变成了比特，出现了许多长篇甚至超长篇，故事变得越来越长，讲故事的方法也和以前大不相同。但故事仍旧无法背叛过去的基因。比如《甄嬛传》，也满足这个套路，甄嬛先斗倒了华妃，再斗倒了皇后，最后斗倒了皇上。正如同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核心故事也要说三遍，但每一遍都在相同的重复中有所不同。这就是为什么诗歌跟童话有血缘关系。诗歌也是叙事的。
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写道童话时说：
「一个孩子听故事的乐趣，有一部分在于等待发生他期望的重复：重复的情景、重复的措辞、重复的套语。就像在诗中和歌中，押韵帮助形成节奏一样，在散文故事中事件也起到押韵的作用。」
记述如乐
灵活性也许源于灵感的一闪，但也需要耐心寻找贴切字眼，寻找每一个字都不可替代的句子，也即声音与意念的最有效结合。
——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
如何培养耳感？
以段为单位默读/读出来。读是个重要的技能。如果你在写作中能不时回头默读一遍调整字句，你会开始删除那些容易引起混淆的表达，以及冗余的长句。
泡耳朵：歌与诗，歌剧，音乐。多听诗歌。大量的美文阅读。
声音拟形。试着用文字来描述各种声音。张爱玲是声音拟形的各中好手，读她的小说，你会发觉她非常爱用各种各样的字眼来完美地模拟声音。
与耳感有关的修辞：列叙、默说与踟躇。详见《修辞感觉》。
「对于精彩的表现形式之成立，取决于笔者听觉的敏锐。」……他用「听觉的敏锐」这一巧妙的换喻兼提喻所表达的事项，不仅是列举，对于一切优秀的语言表现来说，都是不可缺少的条件。
在人类社会的混乱中，必定潜藏着奇怪的秩序，而在反映它的语言表现中，也同样有某种超越语法的秩序变成词语的外表而隐藏起来，敏锐的听觉可以感觉到它。
传统诗词训练：平仄与押韵。这个大家随缘，喜欢可以去训练一下，平仄押韵。老舍在写作中，写人物的台词，会有意地对平仄，「让句子念起来叮当地响」，「好文章让人家愿意念，也愿意听」，「不仅让人愿意念，还要让人念着，觉得口腔是舒服的。」
局限性
- 耳感培养潜移默化，并不高效。
- 对于文章灵魂来说，作家耳感所塑造的笔力，会让位于作家理性带来的笔力。
因此，在诗作中，表达方式的选择经常决定了内容，可是在散文中情况正好颠倒；是作者所选定的世界以及发生在那个世界里的事件决定故事的节奏、风格甚至是词汇的斟酌。
——《埃科谈文学》
参考：
- 平克《写作风格的意识》
- 王小波《我的师承》
- 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p33
- 《格林童话》
- 《埃科谈文学》
- 佐藤信夫《修辞感觉》P172
- 施蛰存《唐诗百话》李颀篇
互动问答
Q1. 什么样的好故事可以重复3遍?
答：我就说几个比较经典的套路吧。
比如打怪（英雄之旅）。出来一个怪，打一个怪。先打一个初级 boss，接着一个中级 boss，最后一个高级 boss。这个故事从起点开始，就是不断打过更高级的boss过程，当然最后也是最重要的boss，一定要比之前所有boss都不一样。——像《甄嬛传》也属于这一类，甄嬛先斗倒华妃，然后再斗倒皇后，最后斗倒皇上。在写作上， 还有一个套路就是谈恋爱，讲爱情故事，主角爱上一个人，而这个人接着成了过去式，然后又有了现在式，还需要再凑一个，那就是一个最后并不会选择的理想式，一个三角恋情。
最后还有一个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最小故事，这是阳志平老师「认知写作学」的内容。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去了解一下。
Q2. 最近看《见字如面》，黄永玉给曹禺的信提到文字有精妙的休止符，冷热、快慢、节拍。之前不理解，现在理解快慢节拍了，不知道冷热怎么理解？
答：冷热，精妙的休止符这个这个意向非常好。冷热，我所理解，是一种是理性和感性的之间的关系。理性就会比较冷，它需要一种冷， 而感性的话，则需要的是情感的一种勃发，就会比较热。
另一种，冷热实际反映了作品中的情绪，作者的情绪反映在所写文体中。比方说张爱玲写给胡兰成的那一封绝交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因为这个时候她的情绪冷却下来了，所以你会发觉，作家的文字就写得比较冷峻。相反如果是热的话，受情绪影响就会比较大，会比较「荷尔蒙」，像在爱情当中，在热爱的事物、在热爱的事业中。
（悦悦补充：冷热是一种情绪的节拍。）
Q3. 写作卡文的时候怎么办？
答：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不过卡文一般有几个情况。一个是，我的技术不够，跟不上我的故事。我会选择磨砺一下自己的技巧。一般这个时候，你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烦躁的心，就需要排空它，回到一个最简最原始的状态。比如不用电脑了，就用笔和纸去写吧。随便什么想法就开始写下来，让自己陷入一个漫游的状态，渐渐就会找到感觉。
还有一点就是一定要分清楚：你为了什么而写作。有的时候写可能你已经忘了你自己的初心是什么，你刚开始写这个写这个故事的时候，你怀的那种心情，到最后写到当中的时候你可能就已经忘了，这个时候你要去找回它，就像英雄需要去找自己的宝剑一样。
或者，还有一种情况是，你的故事到这里断了，没有足够的冲突，或者是张力让它继续进行下去。如果到这种卡文的状态的话，我的建议是你还是先跳过去吧，先写你喜欢、擅长的那一部分。否则这当中会比较浪费时间，因为在两个情节之中可能你需要厘清一些逻辑关系，而逻辑关系在动用你的算法心智。就这样「快写慢改」,最后再写前面的部分。
当然，平时注意多积累卡片，多做卡片练习，比如专门去练习描写冲突，每天固定写一定字数。也能很大几率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或者随便抽出几张卡片来联想故事（CLOSAT 游戏）。
Q4. 怎样持续提高语言表现力？
答：这方面的话，我有一个自己的总结。我认为语言，有三个层次，分别是模拟、复现和创造。
首先是模拟，是对事物进行一个描述。这就是文字的模拟功能，可以模拟这个世界。比如修辞也是一种模拟。情侣分别，欲说还休，就对应着默说和踌躇。沉默是一种听觉，你模仿沉默的时候，就是默说。还有当你想不出字句来准确描述的时候，你会语无伦次，尝试用大量的字词摇摆着，这也是一种修辞，这是踌躇。
第二层次是复现，比如中间间隔了一段时间，你回过头，重新写，这就是复现。因为我们知道，记忆并不是准确的，你每回忆一次，也是对你的回忆进行一次改写。回忆复现的时候，和你之前看到那个本真的那个世界已经不大一样了，你会选择几个记忆深刻的印象进行提炼、组合。
还有一个是创造，创造的就自己刻意使用一些意向，或者概念之类，去创造一个景象。
这三个层次都可以练一练，会对你的修辞和文字感觉有很大帮助。
（编辑：十三维 2016-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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